每年都有数以百万计的游客,从世界各地奔赴尼亚加拉城,到尼亚加拉河的尼亚加拉峡谷,观看尼亚加拉瀑布。若问各人观感如何,答案肯定是千差万别。
大抵仅以肉眼观瀑布的人,熙来攘往,攘往熙来,闻所闻而来,见所见而去,“女亦无所思,女亦无所忆”,如此而已。以心眼观瀑布的人,借物境造心境,以有形入无形,匪夷所见,匪夷所思,心眼不同,旨趣大异。例如,商人从钱眼看瀑布,看到的是:白花花的银子,铺天盖地,滚滚而来;愁人用泪眼看瀑布,想的是: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是尼亚加拉拍天流。此水几时休,此愁何时已;情人用青眼看瀑布,说的是:只愿君心似水心,披肝沥胆永不分(美国人称尼亚加拉为“度蜜月者的天堂”,意义就在于此吧);将军用白眼观瀑布,看到的:“战罢玉龙三百万,败鳞残甲满天飞”;哲人用法眼观瀑布,看到的是:柔能克刚。
我是赞同哲人的,由此还想起了老子关于水的精妙哲言:
天下莫柔弱于水,而攻坚者莫之能胜。
上善若水,水善利万物而不争。
以其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
八月的一个清晨,我们从华盛顿郊外出发,途经马里兰州、宾州,傍晚来到纽约州西部的尼亚加拉瀑布城,此后又走入尼亚加拉河的历史深处。那已经是12000年以前的事了,高高在上的伊利湖日夜思念那美丽的安大略湖,爱情一着迷,湖水也疯狂。突围呀,不舍昼夜地突围,于是地球上有了私奔安大略湖的尼亚加拉河。谁知这条长仅28公里的爱河奔流到半道就遭遇了落差巨大的陡崖,世界奇观也就从此产生。印第安人无比惊异,名之曰“尼亚加拉”,即“天外飞来”(也有人说是“水声如雷”)之意也。如今,尼亚加拉是美加两国的界河,瀑布悬挂在国境线上,游人想从正面观瀑布,要到对岸的加拿大去。加拿大人建了一个很高的望台,可以俯瞰美国瀑布、新娘面纱瀑布、马蹄瀑布的全景,我们既无美国护照,又无绿卡,去不了加拿大,只能作“旁观者”了。补救之法是下到谷底,着雨衣,登游船,兵临城下,直逼瀑布。这场面,更为惊心动魄,游船颠簸在波涛起伏的峡谷中,水花飞溅,水声雷鸣。仰观天际,躺在河床上的尼亚加拉,陡直宽广的身躯,以每秒六千甚至七千立方米的流量,从千余米宽的崖岸上跌落下来。不怕魂飞魄散,哪管粉身碎骨,尼亚加拉的全部价值就在此千古一跌啊!骄傲的尼亚加拉,以自己峥嵘悲壮的跌落,又一次证实了,“天下之至柔驰聘天下之至坚”、“水非石凿而能入石”的远古哲言。俯视谷底,那跌落在岩石上的瀑布,还来不及痛定思痛,岩石又猛然将它们抛回天空,让它们再一次重重地跌落下来,或者于半空化为飞沫,化为轻雾,随风逝去。一万多年了,尼亚加拉一直在上下驰聘、怒、咆哮、轰鸣,日光为之失色,月亮为之凄清,山羊岛也为之动容。
瀑布毕竟是胜利者,科学家们发现它正以胜利者的雄姿向后撤退,瀑布后撤,意味着岩石的崩溃没落。也许一万年以后的某一天,瀑布将彻底侵蚀岩石,陡崖不得不败下阵来。然而,当岩石一旦败给瀑布,瀑布无敌于尼亚加拉时,瀑布也就不成其瀑布了。那时,敌我俱尽,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如此超级奇观,对尼亚加拉而言,将是何等的寂寞,何等的悲哀!
对我的这番议论,尼亚加拉深表抗议。请让我把它的抗议写出来以昭告世人。它说:你刚才讲的,全是人的嘴脸,人的心声,以人类为中心的自然观。我早已厌倦了山崖的挑战,也厌倦了人们的聒噪喧腾。说什么“江山也要文人捧”,我最怕文人捧江山。为了填满你们的钱袋,满足你们的好奇心或虚荣心,你们封我为“世界七大奇观”之一,为我拍照片,登广告,写吹捧文章,闹得名满全球,似乎风光无限,到头来却是莫大的灾难:践踏、蹂躏、破坏、污染。瀑布的商品化、媒体化,是幸还是不幸?老实告诉你吧,我最担心的是你们人类。所以,我羡慕无人问津的山间小溪,也羡慕人迹罕至的万丈深渊。我不怕水石之争,予岂好争也哉,予不得已也。得已而不已,还谈什么“上善若火”“善利万物”呢!
听了尼亚加拉的抗议,我还能说什么呢。瀑布也有自己的生命,既然一切生命都有自己的起始与终结,我还要慨叹“寂寞”与“悲哀”,岂不悖反自然伦理!
我知错了,谨记于此。